【海蓝·小说】乡村，有一支抗洪部队

（一）

“啪”，乡长这一巴掌力道十足，几乎把红木桌上那杯“铁观音”给震飞了，他的眼睛也配合着手势，跟着威风起来，“你这个村长是怎么当的！28个名单，你就给我报上两个来，还腆着脸来找我？”

村长吴得仁被他这一巴掌吓了一哆嗦，心里暗骂着当官的都得练过“铁砂掌”，要不然决不能把桌子拍得这么响。可他的脸上却一脸委屈和苦相，张嘴就叫了“大哥”───虽然是上下级关系，可是私下里他们就这样称呼，“大哥，你先别消消气，你听我说，咱们县里档案上是有28个退伍军人，可这都是头五年的事了，眼下这两年谁还送孩子去当兵？这28家我都跑遍了，这些退伍的，有在广东、深圳打工的；有当了倒插门女婿在四川落户的；还有的和爹妈都一起搬到外地去了，这让我上哪找去？腿都跑细了，就找着栓柱子、郭四海、王锁───那王锁还出了车祸，坐着轮椅怎么往上报？”

乡长余富贵虽然知道这个现实，可眼下这个节骨眼，他不能再让吴得仁强调理由了，他又举起了手，顿了一下终于放了下来，他把声调降了点，语气却丝毫不缓和：“不行！抗洪大事，谁也耽误不得，我告诉你，你……你要找不齐这28个人，你直接回家种地去吧。”

村长也知道这事含糊不得，可他实在没辄，只能先把乡长的大腿扯住：“大哥，要我回家那不是你一句话吗？我是担心凑不齐人，会影响你的位置。”

乡长心里一紧，这话正窝在了他的心坎上，他在地上来回地踱着步，想了又想：“把村里年青的小伙子全召来，给点鼓励，再给点奖励，让他们代替退伍兵───顶上去。”

村长回答说：“这招我用了，不好使，人家说抗洪是玩命的事，给多少钱都不去。”

乡长气得眼睛瞪得更圆了，额头上的青筋都鼓起来：“谁说的！敢不支持抗洪抢险，叫派出所把人抓起来。”

村长苦笑：“我也吓唬要抓人，人家又说，抓起来顶多蹲几天，那也比送了命强，有几个调皮的，伸手就让我铐，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都出来了，你说这可咋整。”

“刁民！”乡长点上烟，狠狠地吸了一口，骂出了这么一句话：“纯粹是穷山恶水出刁民！”他浑然忘了自己十几年前，就住在村东头那口水井旁边。他把吸了半截的极品云烟，使劲按在烟缸里，脸上的威风也不见了，换作了一副颓唐模样，“两天内，四个村子要集合118名退伍兵，这不是难为人吗？不光是你们村，二洼村、双丰村和三道村全都召不上来，看来我真的干到头了。”

村长见他无计可施的样子，嘴角动了动，欲言又止，乡长发现了，斜了他一眼：“是不是有什么点子了，这个时候还装什么假，有屁快放。”

村长还是犹豫了一下，这才壮着胆子说：“我这是瞎琢磨的，要不你把四个村的青年召集起来，开个动员大会。”

乡长摇头：“什么狗屁主意，现在的小青年都学鬼了，他们才不吃你这一套。”

村长又说：“然后你叫德林第一个报名，其他人不就全跟上了吗？”

“啪”，乡长这一次真把茶杯震翻了，他也不管茶水流了一桌子，指着村长的鼻子，压低了声音，狠狠地骂道：“你这不是让我儿子去送死吗？”

村长急忙解释：“大哥你别急，抗洪我得带队吧，有我照看，我保证德林连水边都沾不着。要不然，还能有什么法子啊？”

李乡长一屁股坐倒在转椅上，心下盘算着。

（二）

“娃，把这个带上”，老胡太太给儿子塞了几个热鸡蛋，抹了一把眼泪：“要不咱就别去了，不能为了多分两垧地，咱再把命搭上。”

胡铁蛋倒是毫不在乎：“娘，你看德林都报名了，人家还是乡长的儿子呢，为了抗洪都不惜命了，咱也不顾光顾自己呀。”

“就是，就是”，老胡头十分赞赏儿子的勇气，感觉就像自己年轻时一样勇敢，“该去！咱也为国家出把力”。

老胡太太瞪了他一眼，又叮嘱了儿子一句：“后屁股兜缝着一百块钱，你要看事不好，赶紧往家跑，到那多长个心眼，可别太实在了。”

听着娘唠叨个没完，铁蛋一一答应着，却听到村里的喇叭响起来，他和爹娘打了一声招呼，一溜烟就跑到村委会集合去了。余乡长点了点人数，136个，赶上一个连了，看来自己儿子带的这个头，还真有效果。由于这是头等大事，四个村长都跟着去了，每个人都向他保证过，一定会照顾好余德林，可是他还是不放心，又反复叮嘱了好几遍，这才看着儿子一步三回头地上了大卡车，灰尘扬起，越走越远了。

队伍到了海林县城，每人都发了一套草绿色的新军装，然后通知全县范围内召集起来的这一千多名“退伍”军人，统一归一个姓王的师长管理。铁蛋看到那王师长一脸大胡子，显得很威武，那眼睛瞪得比吴村长和余乡长都圆，他的嗓门也粗：“大伙都是当过兵的，不用我多说，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。到了前线，统一听我指挥，开拔！”

车队在路上颠簸了一天一夜，第二天中午时分，铁蛋和大家来到了一个地方，有部队的人来迎接，原来这里叫“肇源县发展乡”，是紧邻大庆油田的一个乡村。听说洪水正在五十公里以外，那里筑起了第一道防线，正规的人民解放军现役官兵在驻守。铁蛋这些“退伍兵”的任务，是在这里构筑第二道防线，预防洪水冲垮了第一道防线，会直接威胁到大庆郊区的几个大型炼油厂。

一听说是第二道防线，大家伙提着的心略微松了松，铁蛋早饿了，他坐下来摸出个鸡蛋，正要剥皮，那大胡子王师长一眼看到，冲上来一巴掌打飞：“谁也不许吃饭，先去大堤待命。”

铁蛋带着一肚子火气，却不敢吭声，跟着部队跑到河边，河边已经围着好多人，也不知道有几千几万，都在那扛着沙袋，加固堤坝。王师长了解了一下情况，立刻下了命令：“洪水已经超过警戒线一米，马上参加战斗。”

铁蛋抢了一把铁锹，负责往编织袋里装土，他原以为拿锹装土，怎么也比往一百米以外的大堤扛沙袋要轻快。谁知过了一会儿才知道自己错了，扛沙袋虽然累点，但回来的路上还可以缓口气，有心眼的还能故意磨蹭几步。可这装土的却得不停地挥动着铁锹，多亏铁蛋这些冒牌兵都是在地里长大的，还有一把子力气，大家饿着肚皮，吭哧吭哧地干着。

外来的部队越来越多，进度眼看着快起来，堤坝的高度终于达到了在场技术人员的满意，现场总指挥一声令下───部队休整。

大堤上很多人都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下，不一会儿工夫，负责后勤给养的车队上来，铁蛋领到了两个面包，四根火腿肠，两瓶矿泉水。他把自己这份吃下，然后又挤到另一辆车前，冒领了一份回来───这是母亲教的，多留个心眼。吃饱饭，他找了半天，也没发现余德林，这小子跑哪去了？余德林和他自小一起长大，非常要好，没事就开着乡长的车，拉铁蛋到乡里，搬出饮料啤酒请他喝。这次铁蛋兴冲冲报名，也就是想和德林在一起，多少是个照应。但自打下车，他就没找着德林，连吴村长也不见了呢，别的村的村长可都在眼前呢。

（三）

下午，水位有些回退，大家也没有继续干活，各自找了些编织袋，铺在地上，呼呼睡起来。带队的王师长皱了皱眉头，但一想到这些农村兵退伍多年，国家又不给安排工作，这个时候能不顾安危冲上来已经不容易了，他也就不想过于严格了。

铁蛋在堤坝跟前，找了块稍微干净点的地方，睡得正香，就听耳边有人大喊：“水上来了。”他一个激灵爬起来，看那水上涨的速度奇快，眼看着就要没过刚才垒起来的堤坝。总指挥拿着个大喇叭，命令大家马上加高，于是上午那场景重新上演。铁蛋这回留个心眼，排在扛沙包的队伍中，又粘又湿的沙袋压在肩上，虽然也不轻松，但回来却是空身的，总比抡铁锹轻快一点。

干了两个多小时，水势仍在上涨，眼看着干活的都有些走不动了。师长和几个指挥的吆喝了几嗓子也不起效果，他们干脆跑到人群里，扛起沙袋就往大堤上冲。这一下果然鼓劲，但铁蛋却边扛沙袋边观察着水位，同时也观察着四周的地形，大庆附近没有山，连陡峭点的小山坡都少，看来如果情况紧急，只能往刚才停车的地方跑了，那是一所学校，里面有座办公楼，是这一带最高的地方了。

不过水势总算没有发展到把胡铁蛋吓跑，傍晚的时候，水面回落了一点。部队再次休整，晚餐的时候到了，铁蛋又趁人不注意，多要了一份面包和水，都塞在了自己贴身的军用包里。堤坝上支起了高度灯泡，一些战士在密切观察着水情。参加劳动的这些人则一个个找地方睡觉，原想累成这样，美美睡一觉才好。谁知嗡嗡响声不断，大个的黑头蚊子像微型轰炸机一样俯冲下来。

在来的路上，有在大庆打过工的村民就说过，大庆蚊子厉害，一出来一片，一咬一个大包，好几天都不消肿。今天，在堤坝上过夜的人都尝到了这个滋味，打不胜打，这个打死了，那个又冲上来。

铁蛋被咬得火冒三丈又没有办法，后来气得干脆拿个编织袋套在脚上，又拿个编织袋套在头上，他宁可被闷死，也不想被蚊子咬死。这个方法还真管点用，别人也纷纷学着他的样子，大家带着一身包，带着一身疲劳，终于睡过去了。

天亮了，阴阴的，老天保佑，可千万别下雨───胡铁蛋他们都这样暗暗祷告着，这样的险情要再下了雨，真等于雪上加霜了。刚刚过去的这一夜，堤坝上的情况还算稳定，吃过早饭，王师长接到命令，十公里以外的大庆石油第五冶炼厂出现险情，让他们这支队伍赶过去支援。

队伍跑步赶到目的地，工厂四周全用沙包垒起来了一道防线。王师长领先，淌着没过膝盖的水，进了阵地之中，二话不说，马上指挥着把沙包加高加固。这时候，天上飘起了雨，渐渐的这雨还越下越大，那水势随着就漫上来。

干活的人都害怕起来，但看到王师长粗着嗓子吆喝着，一点也没有退缩的意思，大家全都硬着头皮干起来，边干边骂老天爷。也许骂得太凶，老天爷发怒了，中雨改成了暴雨，哗哗的像拿个大盆从上往下泼一样。

虽然大家拼了力，但是洪水终于还是漫上来，王师长红了眼睛，喊着大家快撤到工厂里面去。这一声令下，全体人员哗的一下往回就跑，铁蛋感觉那水就随着脚后跟漫上来，他不敢回头，挣命一般随着众人，跑进了大院，又跑上了办公楼的第五层。

洪水进了院子，进了厂房，进了办公室，进了生产车间。没有人再为那些进口的先进设备担心了，大家还是先祈祷自己的命运吧。水漫到一楼的一半，总算没有继续往上涌，师长在二楼，拿着手机，在向指挥部求救。

夜深了，这一晚上，没有蚊子来折腾，但却有更难以承受的，那是饥饿。

（四）

胡铁蛋摸了摸贴身的军用包，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，里面就剩下两根火腿肠了。今天早上，饿疯了的人们情绪很不稳定，有的甚至想游出去逃活命。还是王师长喊了几嗓子，说是指挥部马上派人来送给养，这才让大家安静下来。

昨天，铁蛋认识了李老大，两个人在一个背人的角落里，偷吃面包的时候撞上的。互相讪讪地笑了笑，就这样攀谈起来，听他说是大庆市石油公司的公务员，可在铁蛋眼里，说话的粗豪样子，倒和他这个地里长大的农民差不多。

中午的时候，突突的马达声响起来，随后几艘小型巡逻艇开进院子里，紧接着艇上的战士把一箱箱东西顺着窗户丢进来，又突突开走了。大家就这样得救了，铁蛋先让自己可劲吃了个饱，又暗暗藏了点东西───多长个心眼，到底没亏吃。

几天以后，包围工厂的洪水总算退下去，王师长带着部队又赶回了大堤，这场雨下了好几天，今天终于停下来了，难得的是大堤经受了这次考验，还屹然挺立在河边。

接下来还是重复以往的工作，加固大堤，由于高度已经达到标准，指挥员也不让大家闲着，装沙袋，堆得像小山似的，预备着一有险情马上冲上去。有记者已经冒着险赶到现场，围着指挥员和师长拍照采访。各地支援的物品也已经运过来，有一辆车装满了西瓜开了过来，铁蛋旁边的二洼村村长说，这是咱海林县的车。后来一打听，还真是海林的一个个体老板，买了一大车西瓜，来慰劳大家。记者围着这位老板采访，那边西瓜已经分发出去。铁蛋正吃着，李老大走过来，小声告诉他：“留神点，听说第一线吃紧呢。”

铁蛋心一紧，吃西瓜的兴头也没了。

晚上，大家有的照旧套着编织袋睡觉，铁蛋挤上了一辆汽车，却睡不着。身边满是呼噜声和汗臭味，他想着李老大的话，唯恐这深更半夜的，河水漫过来。后来，他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，听听，是李老大，好象要去买瓶啤酒喝。铁蛋伸出头来：“李哥，你们去哪？”

李老大一看是他：“来，一起去，喝一瓶。”

离开堤坝几百米，就是个小村落，有百十户人家，李老大看来对这块地方挺熟，他直接来到一家小商店，敲开了门。店主显然做好了随时撤退的准备，家里搬得差不多了，只有几箱烟酒饮料，和几箱火腿肠。大家各自咬开一瓶啤酒，就着火腿肠边吃边聊，听说明天又有雨，再这样下几天，大堤真的保不住呢。

铁蛋此时又想起了余德林，这小子没准半路上就跑回去了，早知道这样，还不如听娘的话，少那两晌地，也饿不死。

李老大要付钱，店主说什么不肯收，说如果不是你们在这拼命的干，我这小店早就冲垮了，再收你们钱成什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