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丁香】“疯人”的故事（小说）

一

我认识文绣绣很偶然也很必然。

那是三年前一个春天的晚上，我在闲极无聊中，胡乱翻看着手边的书，结果在无意中就便翻到了杜拉斯的那本《情人》。随便翻开一页，正好就是写着“……我始终认识您。大家都说您年轻的时候很漂亮，而我是想告诉您，依我看来，您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漂亮，您从前那张少女的面孔远不如今天这副被毁坏的容颜更使我喜欢……”的这一页。瞄完了这几行字，我忽然觉得好象这时侯应该去做点什么才好。于是便放下书，沿着楼下的那条小街走进了一家小酒吧。

我其实并不善饮酒，一瓶啤酒也需要喝上半个小时才能见底。所以我说去酒吧里喝酒那只是一个幌子而已，真正的目的是喜欢远远的看着那些沉迷于灯红酒绿的人们，他们的言语和行为，会让我滋生出无数的暇想和生理冲动。

在一个偶然的瞬间里，我的眼神撞到了另外一个眼神——有人在看我。她穿着黑色的衣服，眼神忧郁而美丽。那一刻，我以为她是一个妓女，虽然这应该是一个很龌龊的想法。

也许是受到了酒精的刺激，我当时还是向她走了过去。我说，请问，可以坐这里吗？

她看了我一眼，点了点头，说，你好。

我坐了下来，很客气地说，很高兴能认识你。

她又看了看我，突然问我说，你不认识我吗？

我一楞，脑袋的记忆象被按了快进键一样，从头到尾快速搜索了一遍我所熟悉的人群，然后很肯定地摇了摇头，说，对不起，我想今天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？

她很古怪地笑了，然后优雅的啜了一口杯子里的酒说，我就是这里的老板啊。

我看着她那有些古怪的笑模样，心里有些慌了，忙回答说，那就太失敬了，对不起，我真的是不知道。

她用手向下做了个手势，说，没什么，我很欢迎你来这里玩。

说着，她招了一下手，喊服务生，再来三瓶纯鲜。

她给我倒了一杯。我说，谢谢。

她又问我，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看你吗？

我说，不清楚。

她说，因为我发现你不象在喝酒，而是在观察别人。你是记者还是作家？

我说，不，我是闲人。

她轻叹了一口气，靠在椅子上，然后好象是在自言自语地说，哦，闲人好，闲人都喜欢一个人泡酒吧。

我点了点头。

接着，她就开始给我讲她的故事了。

她说，我离婚好多年了。那时候，我和老公开了一家歌舞厅。开始的时侯赚了很多钱，后来他就被一个常来跳舞的小狐狸精给迷上了，然后就跟我闹离婚。再然后，我就跟两个朋友合伙开了这间酒吧，又赚了不少钱，可他的那个小狐狸精又傍上了一个大款，就把他给甩了。他又想重新来找我，你说这怎么可能呢？他当初可是先抛弃了我的啊。

接着，她自己喝了一口酒，又看着我，问，你有什么故事？也说出来听听。

我笑着说，我很普通，没什么故事。

她哈哈大笑起来，然后说，没什么故事不就是故事吗？你真聪明，来，干一个。

两瓶啤酒，就在我们毫无目的的东拉西扯中不知不觉地干没了。我也理所当然的有些醉了，于是她在我眼前开始变得模糊起来。

我说，聊了这么久，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子呢？

她没思考便回答说，我叫文绣绣。以前是造纸厂的。哦，现在那里已经修了立交桥。你呢？

我思考了一下，然后告诉了她。但是我却不知道她听没听清楚，因为她忽然又问了我另外一个问题。

你说，我该不该再结婚？

我大骇，忙摆手说，这我可没经验，你真问错人了，这问题你应该去问专家。

她摇了摇头说，我最讨厌专家了。

为什么？

因为竟然有专家说我有病？

哦？什么病？

神经病。

于是，我便认真地看了她一眼。然后说，得，我们还是喝酒吧。她说，好，那就不醉不归。来，为了不知道该不该再结婚，干杯。

那天晚上，我确确实实的醉了。

二

从第二天早晨开始，因为出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，我就一直忙碌到夏天都快要过去了，所以也就早忘记了什么文绣绣。

一天晚上，我办完事正好路过那间酒吧，忽然就又记起了上次的事情，于是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。

可是我喝干了一瓶啤酒后，也没看到文绣绣的出现。于是，我忍不住问一个服务生，你们女老板今天没来吗？

服务生很诧异地看着我说，女老板？这我不知道啊。

我又到吧台去问调酒师，他笑着说，我们这可没有什么女老板，连老板娘都没有。

我忽然就懵了，究竟是文绣绣在骗我，还是那天晚上我真得喝多了，把想象和现实给弄混了？

我忽然又想起她好象说过以前是造纸厂的。于是，第二天我忍不住就找到了造纸厂向人打听她，结果守卫的一个老师傅很狐疑的看了我好一会儿，才问我说，你是谁？找她有什么事吗？

我说我是她的同学，从外地才回来，想看看她。

老师傅还是很狐疑地盯着我看了看，然后才说，怎么？你还不知道啊？她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三年多了。

我楞住了，什么？在医院住了三年？什么医院？

老师傅叹了口气说，唉，从他男人跳楼后，她的精神就受了刺激，一直就住在五院。没办法，这都是开什么娱乐城造的孽啊，也不知道那时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，没一个有好下场的。

我懵懂地看着老师傅撇着嘴摇头的表情，不知道自己应该再说什么，于是就说了声谢谢，便逃离了。

三

走出了很远，我这才感觉到身上在冒冷汗。

这究竟是怎么回事？看来她没有撒谎啊？造纸厂真有这个文绣绣啊？可她不是住在五院已经三年多了吗？那我那天晚上遇到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啊？如果她真是文绣绣，那她真是个疯子吗？如果那天晚上的事只是我的梦幻，又怎么会真有造纸厂文绣绣这个名子呢？

我忽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怪圈里，如果不弄出个结果，再疯掉的那就一定是我了。

晚上，我打电话找到了一个在卫生局工作的朋友，让他帮我介绍了一个在五院院办室当副主任的同事。于是，第二天上午，我在五院的住院部里，真得就查到了文绣绣的名子和她的房号。

那个副主任把文绣绣带到了办公室。她看到我时，眼睛里闪着一种惊奇的目光，拍了拍自己的头，然后问到，你是谁啊？

我心里一惊，忙说，你忘了，我们喝过酒的？那天晚上在酒吧，你不记得了？

她看了看四周，然后用手指压在嘴巴上，说，嘘。别说了，出来。

我没明白她这是在干什么，而且看着她的表情，心里有些胆怯。

她走到走廊里，然后笑着对我说，其实我一直都记得你。那天晚上你喝醉了，是我把你送上出租车的。

什么？我可一直都记得是我自己走回去的啊！难道那天晚上我真得是喝高了？不过看她现在的表情并不象是一个疯子，便说，你记得我，怎么还 装不认识我啊？

她说，我一时没想到你会来这里看我，所以就没敢认啊。

我想了想，然后鼓起勇气说，我看你现在这样，应该没什么事儿了吧？

她笑了，然后说到，有一段时候确实是神经不正常了，当然现在已经完全好了。

我诧异地看着她说，那，那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？这里是好地方啊？

她看着我，又笑了。这你就不懂了，这里又安静又安全，比去做尼姑强多了，关键是这里还能偷偷的跑出去喝酒啊。

我说，做尼姑干吗啊？

她说，我刚离婚那阵儿，就想去做尼姑，还没去成，他就自杀了，我一下子就精神失常了。现在，人家庙里也不收我了，说我有病，唉，气死我了。不过这里也行，环境不错，医生也不讨厌，有时还能偷偷溜出去喝酒聊天，回味一下以前的生活。

我看着比正常人还精神的她，说，我现在可是真晕了，你不是最恨你老公了吗？那怎么还……你能再给我讲讲他的故事吗？

四

她看着窗外说，在刚离婚的时候，我是恨他，以为他也是有了俩臭钱就想换老婆的歹人。可是后来我才知道，其实当时的歌舞厅已经是负债二十多万了。离婚时，他把兑歌厅得的钱全给了我，那时候，我还差点用这钱雇杀手把他给杀了呢。

可是当他跳楼后，我看了他写给我的遗书，这才知道，原来他是怕我受连累才离婚的。因为他以前当过车间主任，得罪过不少人，有人故意报复他，就在里面卖摇头丸，被警察查着了，除了罚款，还要歌厅停业整顿。

我说，这不对吧？记得那天晚上在酒吧里，你告诉我说，你老公是被小狐狸精拐走的啊？还说你自己开了那家酒吧？

她说，这些都是因为我想把他忘了，才编出来自己骗自己的，所以我才会疯了。但是没有人知道真像，连我父母也不太清楚这些事儿。

说着，她向前走了几步，一边摆弄着窗台上的一盆杜鹃花，一边淡淡的说，其实疯子也没有什么不同，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，他们不会去破坏别人的城堡，甚至比正常人更爱这个世界，爱身边的花草树木，他们不贪婪，不势利，不会勾心斗角……

听着她的话，我突然觉得她绝对不是疯子，或者说她现在恢复得比正常人还要正常了。

走出医院大门时，那个副主任悄悄问我说，你是文绣绣的亲戚吧？我问她，怎么了？她说，最近文绣绣的病情又严重了，整天看书，还在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，你们这些亲属最好每个星期都能过来看她一次。

我看着她很认真的模样，心里在笑她。看来她应该是在这里呆久了，自己现在都不太正常了，还总觉得别人不正常。不过我嘴上还是答应着说，谢谢你啊，我们会常来的。

五

一个月后，我准备要去南方办些事情，估计需要一段时间。所以在离开的那天，我又去了五院，想和文绣绣告别一下。可是在病房里，我没有找到她，当然我也没敢再去问医生，怕给她再惹出什么别的麻烦来。

从南方回来后的一个晚上，我一个人又来到了那家酒吧，找到了我和文绣绣曾经坐过的那个位置，要了一杯名士马爹利。然后，我闭上眼睛，在吉他的弹奏声中，静静地回忆着那个春天的夜晚，她坐在我对面和我喝酒的情形……一时间，我竟然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了？